一、

由于进化的压力，人类已经习惯于把世界看作一个静态的大饼。虽然有可能某个家族或城市蓬勃发展，但人类整体在明天的生产量并不会超过今天。

相反，现代性的理念基础是：经济增长不仅有可能，而且还绝对必要。想解决饥荒、瘟疫和战争等问题，唯一的方法就是增长，需要拥有更多。

把"相信经济增长"称为宗教并不会与事实有太大出入，因为这种信念号称能够解决许多甚至绝大多数的道德难题。由于经济增长据称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源头，因此它鼓励大家放下各种道德的偏见，共同采取能够使成功最大化的长期措施。

资本主义对于国家的经济增长来说，无疑是非常成功的。甚至说到减少人类暴力，增加宽容和合作，也得给资本主义一些掌声。资本主义打破了经济的零和博弈（你的获利就是我的获利），创造了双赢的局面（你得利也就是我得利）。

然而，经济会不会有一天耗尽资源，最终停止呢？科学为现代经济提供了可选择的答案。一代又一代，科学让我们找到了新的能源、新的原材料，经济远超以往，整体产能一飞冲天。

因此，资源短缺的问题看起来很有可能被克服，但现代经济真正的敌人是生态崩溃。生态崩溃将造成经济崩毁、政治动荡以及人类生活水平下降，还可能对人类文明的存在造成威胁。想防患于未然，方法之一就是放慢科技进步和经济增长的脚步。

人类发现自己陷入了双重竞赛。一方面，我们认为必须加快科技进步和经济增长的步伐。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能在生态世界末日前悬崖勒马。

就算人类动作够快，能够同时应对经济和生态崩溃的危机，但这场竞赛本身也是大有问题。

对个人而言，这将造成极度的紧张和巨大的压力。对整体而言，这种竞赛表现为不断的动荡。在过去，社会和政治制度能够历经几个世纪而不衰，但现在几乎每个世代都会打破旧世界，被新创造的世界所取代。

因此，现代性要求我们更加努力，以确保人类不论是个人还是整体都不想退出这场竞赛（虽然这场竞赛正是所有紧张和混乱的源头）。

二、

要说服一个人"想要更多"并非难事，因为人类很容易贪婪，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国家或教会这种集合体，让它们也遵循这种新的理想。

几千年间，不论是祭司、神父、牧师、拉比，都说人类不可能单凭自己就解决饥荒、瘟疫和战争等问题。但之后出现了银行家、投资者和实业家，不到年这个梦想就实现了。

于是，这份现代契约承诺给我们前所未有的力量，为了换取力量，这份契约要求我们放弃意义。遵守要求，可能会带来一个黑暗的世界，丧失道德、美学或同理心。

但从目前的事实看，人类不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有力量，而且也更为和平，合作也更为愉快。人类是怎么做到的？拯救人类的并不是供需法则，而是因为兴起了一种革命性的新宗教—人文主义。

现代契约给了人类力量，但条件是我们不再相信整个世界有一个伟大的宇宙计划能让生命有意义。

然而，如果细查契约条款，会发现有一条赖皮的例外条款。如果人类不用通过伟大的宇宙计划也能找到意义，就不算违背契约。

这条例外条款正是现代社会的救赎，因为如果真的没有意义。就不可能维持秩序。现代社会在政治、艺术和宗教方面的斐然成就，为人类的生命找到了意义，但找寻意义的过程与伟大的宇宙计划没有关系。

正是人文主义，让人类摆脱了人生无意义、存在无依据的困境。人文主义宗教崇拜人性，期望由"人类"来扮演上帝的角色，认为是人类体验为宇宙赋予了意义。

三、

我们的感受不仅能提供个人生活中的意义，也能为社会和政治程序提供意义，对美学也同样适用。

在中世纪，艺术有客观的标准。这些美的标准不会因为人类的喜好而随波逐流，因为启发艺术的是一些超越人类的力量，而不是人类自身的感受。

今天，人文主义者认为艺术创作和美学价值的唯一来源就是人的感受现在当我们要评判艺术时，已经不再认为有客观标准，而是再次转向我们的主观感受。

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也改变了教育制度。在中世纪，所有意义和权威都来自外部，因此教育的重点在于顺从、背诵经文、研读古老传统。

相比之下，现代人文主义教育则教导学生要自己思考。能知道亚里士多德、所罗门王和阿奎纳对政治、艺术和经济有何看法是很不错，但因为意义和权威的本源在于我们的内心，所以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对这些事情的看法。

在中世纪的欧洲，获得知识的主要公式是：知识＝经文x逻辑。如果想知道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他们会阅读相关经文，并用逻辑来理解经文的确切含义。

科学革命的知识公式则非常不同：知识＝实证数据x数学。如果想知道某个重要问题的答案，我们要做的就是收集相关的实证数据，再用数学工具加以分析。

但是科学革命的公式无法处理价值和意义的问题，而人文主义提供了解决方法：知识＝体验x敏感性。在实践中，这意味着追求知识的方法要靠多年的体验累积，并锻炼敏感性，好让我们正确理解这些体验。

根据中国哲学，世界是由阴阳这两种相对但又相依的力量维系的，对于由科学和人文主义的契约创造的现代世界来说，的确如此。每股科学的阳，都包含着一股人文主义的阴，反之亦然。阳给了我们力量，而阴则提供了意义和伦理判断。

现代性的阳和阴，就是理性和感性、实验室和博物馆、生产线和超市。同样，现代之前的叙事多半强调外部事件和行动，但到了现代的小说、电影和诗，强调的常常是感受与感觉。

随着意义和权威的源头从天上转移到人类的内心，整个宇宙的本质也随之改变。对于外在世界，原本的印象充满各种神、缪斯、精灵、食尸鬼，但现在就是一片空无的空间。对于内心世界，原本的印象只是包含各种原始激情的一块空地，但现在忽然变得如此具有深度、广度且难以度量。

四、

人文主义主要有三大分支。第一是自由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应该尽量地体验世界，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不管是在政治、经济还是艺术中，个人的自由意志都应该比国家或宗教原则更重要。

文主义的另外两个分支是，社会人文主义（包括各种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以及进化人文主义（以纳粹为最著名的代表）。两个分支都同意自由主义的看法，也就是人类的体验是意义和权威的本源，但也认为自由主义对人类体验的理解还有不足。

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常常感受到的是各种不同的事，彼此的欲望也有所冲突。如果所有的权威和意义都来自个人体验，当彼此发生冲突时，又该怎么办？

社会主义则让人不要再迷恋于自己和自身的感觉，要注意他人的感受。想达成社会和谐，方式并不是让每个人都自恋地探索自己的内在，而是要请所有人先放下自己的愿望，把他人的需要和体验视为优先。

我当下的政治观点、喜好与厌恶、兴趣和抱负，都没有反映真实的自我，只是反映了我的成长和社会环境，这都是由我的阶级、邻里和受教育水平决定的。富人被教导要无视穷人，而穷人则被教导要无视自己真正的兴趣。

事实上，自我反思很有可能只是让我更无法了解真正的自己，因为这让人太注意个人的抉择，却忽略了社会环境。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并不鼓励自我探索，而是主张建立强有力的集体制度（比如社会主义政党和工会），为我们解读这个世界。

进化人文主义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冲突能够促成自然选择、推动进步。毕竟，有些人就是比别人更优越，而在人类体验有所冲突时，最适者就该胜出。

只要遵照这种进化逻辑，人类就会不断变得更加强大、更能适应环境，最后成为超人类。如果以人权或人类平等之名，去压制人类的最适者，就不可能产生超人类，甚至可能导致智人退化和灭绝。

进化人文主义认为战争经验能推动人类社会有所成就。战争能让自然选择全然脱缰，消灭弱者，奖励残暴和野心，它揭示出生命的真相，尼采说过：战争是“生命的学校，那些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像文化比较这种雷区，自由主义会小心绕开，以免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失态举动。社会主义是一切交给政党来处理，要找出通过雷区的正确路途。进化人文主义却是开开心心地跳进来，把所有地雷都引爆，享受这场混乱。

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在谈到人和动物时，会直接认定人比动物更优越，然而人类也会受到进化力量的影响。正如人比狼优越，某些人类文化也会比其他文化先进。人类的体验也有明确的阶级层次之分，而我们不必对此说抱歉。

进化人文主义认为，如果有人说所有的人类体验价值都一样，那么他要么是个笨蛋，要么是个懦夫。以文化相对论或社会平等这些名义来妨碍社会进步，会造成人类退化和灭绝。

五、

20世纪，自由主义遭受了社会主义和进化人文主义的巨大冲击，自由主义节节败退。事后看来，能打败纳粹主义，大半功劳都应归于社会主义，至少在短期看来，社会主义也是战争的最大受益者。

而现在，自由主义又从历史的遗迹理念爬了出来，并且征服了世界。我们再一次相信，只要每个人都拥有更多的自由，世界就能和平繁荣。自由主义的核心思想也几乎没有变化，仍然尊重个人自由。

21世纪初，进步的列车将再次出站，这可能是"智人"这一站发出的末班车。错过的人，永远都不会再有上车的机会。想上车，就必须了解21世纪的科技，特别是生物科技和计算机算法的力量。

21世纪的主要产品将会是人的身体、大脑和心灵，懂得与不懂如何进行这些大脑及身体工程的两种人，彼此的差距将远远大于智人与尼安德特人之间的差距，搭上列车，就能获得创造与毁灭的神力。

自由主义虽然在人文主义宗教战争当中胜出，而且在当下，我们也没有其他可行的替代选项。然而，它成功的时候，可能也已播下败亡的种子。

由于自由主义据说顾客和选民的期望永远都是对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也将越来越多的心力投人这些自由主义计划。他们研究出的一切，很有可能会不知不觉暴露出自由主义世界观自身的不足，以及顾客和选民有哪些错误。

人文主义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们不需要有神来限制我们的力量、赋予我们意义，只要相信顾客和选民的自由选择，就能得到所需的意义。

但这样一来，如果我们发现原来顾客和选民从来就没有自由选择，能用科技来计算、设计或击败他们的感觉，一切会变得怎样？现在的整个世界似乎都与人类体验息息相关，但如果以后人类的体验也成了可设计的产品，就像能在超市里买到的任何商品，情况又将如何发展？